首页 > 代码库 > 《大湖》 by 周嘉宁
《大湖》 by 周嘉宁
马拉松前夜,晓原没有留宿青。为了缓解自己的内疚,她反而对他表现出欲盖弥彰的怠慢。在她自己看来,这种掩饰是善意和软弱,在所有旁观者以及青本人看来,却是傲慢和无情。
照理来说,第二天凌晨五点就要出发去外滩集合点,晚上留宿是人之常情。这段时间,青总是把“人之常情”挂在嘴边,他仿佛正在试着遵循一套世间通行的规则,压抑、简单,用那套条条框框来暂缓一些任谁都无法消灭的事情。
然而无论怎么说,夜晚已经熬过了大半。在此之前,青骑车过来做了晚饭,前后花费了三个小时。他过分耐心地把茨菇铺在五花肉底下,小火煮,中间不时搅动。如此谨慎的举动令晓原感觉焦虑,不得不关拢厨房的门,却依然能想象青—根根地清洗韭菜,试图向她证明爱或者日常之美,唤起她心中——柔软的部分?天快要暗下来时,青从厨房出来,提醒晓原暂停一会儿工作。他抱着她,向她诉说对岸夕阳中的楼房和河流的反光。晓原垂着嘴角,辛苦地没有说出讥讽的话。这些被她视为软弱和令人痛苦的日常,以及被荒废的三个小时。而青却在强调,这便是他或者他们每日驻足的场景。这种强调中有犹豫的成分,晓原很清楚,物质带给青的只有强烈的不适感,日常的运转他也未必真的明白。不和晓原相处的夜晚(最近变得越来越多),靑依靠八点以后的打折面包和一次性购买了十斤的冷冻面条度日,超市加热的饭团也能让他高兴。面对这样的人,即便出于礼貌,也不应摧毁他的努力。
因此晓原常常惊讶于自己的铁石心肠,或者她根本不愿意承认,也无法面对这个冷酷的自我。认可青进入自己的生活是错误,靑的存在方式也是错误。一种柳条或者浮萍般的存在,在随波逐流的形态中发出持久的哀叹,而他认为这便是美,反复告诉晓原,在某个他们无法说清的地方,在此刻两人漫长的疲惫中,包含着另一个真正闪光的姿态。美是毫无意义的啊。晓原确凿地想,柳条也好,浮萍也好,随波逐流的形态虽然具有美感,哀叹之歌也可以动听,但如果在人生中如此践行,只会给身边的人带来不幸。
晚饭前,晓原独自去楼下买啤酒,按照青的习惯保留了便利店的小票。小票上清楚地写着啤酒的牌子、种类和价格,为什么青要保留物件的票据,晓原并不清楚,起初他给过一个含糊到不可信的理由。记日记?他的忸怩暗示着一种渴望,渴望被追问和了解,但晓原从未再过问。偶尔她思索起这些票据的最终去向,它们被存放在什么地方,有效期限多长。连带想起的是,那些分开的独处时间,青做些什么,如何度过。
青原本不喝酒,他对任何异致失控的东西都保持警惕和嫌恶,却因为晓原的缘故,对一切不理解的事物怀有近乎报复的热切。喝酒的时候,他加入晓原,通常是龇牙咧嘴的一小杯,谈笑着,察言观色,试图学习或者模仿一种轻松的气氛。效果却截然相反。对晓原来说,和青一起喝酒如同惩罚,她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他把一切缝隙填满,无法忍受的东西也因此而固定了下来。
不过气温骤降,属于啤酒的季节又过去了一次,晓原想,今天只喝一罐而已。
晚饭后他们一起看了半部日剧,里面有一个高级游民的角色让青咯咯笑个不停。一个和母亲住在一起,从不工作和恋爱的年轻人,四十岁,却对文学有着不错的见解。那位游民毎每提及太宰治、三岛由纪夫或者川端康成,青就表现出得意,用夸张的笑声和局促的评注来吸引 晓原的注意。羞涩的嘲笑,潜意识里的认同,伴随着几声讨好的呜咽,提示着晓原,这样的社会角色里也有着高贵的姿态,仿佛此时晓照应该和他共享一个精神世界。晓原不得不用更严厉的无动于衷来对抗这种不合时宜的热情。在困境中要承受她自己的厌倦已经够了,无法再消化盲目的生机勃勃。于是她趁着广告间隙宣布,今晚就到这里结束吧。
但晓原还是把青送到了楼下,现实生活中,她依然履行作为女友的最低义务。她注视着青打开自行车锁,跨上车,摆摆手,便轻易地跃入眼前的黑暗。
晓原摸到口袋里的啤酒小票,忘记交给青了。接下来的夜晚他会做些什么呢。
最坏的时期或许已经过去了——春天,青对晓原说:“即便是出于人道,也不该就这样丢下我。”——之后,他重新回到成人教育中心教日语。与同事相处很累,学生家长过分势利,收入也微薄得不值一提。不过他终于用自己的工资在晓原隔壁的小区租下一小间屋子,不再从母亲那里拿钱。然而也很难说这一切是出于清晰的自我审视,反而更像是剧烈的抗议。在晓原看来,青不过是将此刻的生活视为规则一种,将不适应的、平凡的部分,作为人生的背景暂时接受下来。他交给晓原一小笔一小笔的钱,表示钱对他来说毫无意义。晓原拒绝了一些,接受了一些。除此之外,他恢复了长跑训练。那是苦夏到来前的最后一段轻松时间,他陆陆续续跑了五百多公里。
晚上晓原当然没有睡好。直到凌晨两点她还醒着,之后做了一个短暂而伤感的梦,在闹钟响起之前便自觉醒来。窗外天还完全是黑的,下着秋天非常细小的雨。她吃了一只圆面包, 一根香蕉,慢慢喝完半杯咖啡。跑鞋的鞋带按照青教的办法系了两次,结实地固定住脚踝和芯片的位置。等到她收拾妥当给青打电话时,响了很久才接起。青的声音仿佛刚刚从噩梦中惊醒。
晓原在隔壁小区门口等青。他推着自行车从楼道里出来,藏青色的速干衣外面套着同色的拉链衫,穿着一双合脚的旧跑鞋。青的每样东西都保存得很好,自己刷跑鞋,坚持在书桌上铺台布,手腕上戴着的卡西欧运动手表也是大学时代的古董,无法网络定位,但日常跑步训练和估算速度也足够。每次晓原带他去商场购买必需品他都表现得非常不安,对崭新的事物心存畏惧,直到现在,他还在使用五年前第一次跑马拉松时组委会发的号码包和擦汗巾。
青从号码包里掏出一根发黑的香蕉,晓原说吃过了,他又掏出半块裹在锡纸里的巧克力,晓原接过来塞在防雨外套的兜里。接着,她阻止了他掏出装在保温瓶里的热咖啡。然而她冷漠到残酷的态度也无法击溃此刻的共同体,他俩蹬起自行车往外滩去。
这是晓原的第一次马拉松,青的第二次。五年前曾是惭愧的失败。当时青依然是国家二级运动员,所以哪怕是作为运动员这样物理性的存在,他也无疑是失败的,而且宣判的标准更为严苛,无法撼动。如今他很少提起这桩往事。由于十公里跑过三十五分钟的不错成绩,青把“初马”的目标设置为三个半小时。结果三十公里处右膝盖的旧伤发作,三个半小时的目标被疲惫粉碎,四小时也在膝盖的痛感中化为乌有,之后被过低的体温折磨,虽然关们前完成了全程,成绩却比预想中晚了两个小时,膝盖在很长时间内也无法恢复。总之,明明想要开启新人生的大门,却因此而中断了长跑。
所以当晓原开始跑步以后,青送了她髌骨带,晓原却拒绝使用。虽然她从未经过规范训练,膝盖却怎么跑都没有问题,韧带和肌肉完美地固定住了髌骨的位置。还有她身体其他部位的肌肉,每一块都正确和谐,令人不由联想起被包裹的骨骼,一定也是同样好看。就连她的灵魂也因为健康的身体而散发着轻盈的微光——天然自在,与苦难毫无关联却不自知——天生的幸运儿。
所以晓原还是听从了青的建议,换掉了原先不合适的旧跑鞋,但并不是因为他反复向她强调那双跑鞋的坏处,而是因为她在跑完第一趟二十公里以后,不出意外地发生了脚趾甲脱落的情况。
他俩一前一后在路上骑自行车,前半段路空空荡荡,偶尔在黑暗中出现一两个背着号码包的人。青表现出春游般的雀跃,观察他们跑鞋的型号、号码牌的区分,试图以同行者的身份吸引他们的注意。晓原不得不奋力蹬车,始终和他保持着两三米的距离,这样飞快地沿着河堤前进,两个人都气喘吁吁。
他们在距离集合点三四个路口的地方找到一个自行车棚停车。此时漆黑的天空终于透出一抹蛋青色,但是细小的雨完全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潮湿的地面反射着天光,像另外一条河。晓原和青随着人流继续往外滩步行,按照图示找到了寄存车。把号码包交给志愿者以后, 晓原留下了防雨外套,青却只穿了短裤和速干衣。为了保持身体的温度,他喝完了保温瓶里的咖啡。
从寄存车到集合点的路上聚拢了更多人,仿佛不得不用力推开众人,才能继续向前。晓原跟在青的身后,看到他跑鞋上的反光片在柏油路面化出小小一团浅黄色的光晕。她这才意识到自己非常紧张,暂时无法感知到冷或者疲惫。但同时有一种置身庞大事件的幸福。幸福 感一直持续到发令枪响,他们被人群推搡着跑出五百米后跃过了起跑线。
为什么开始跑步?
因为从小就是田径队主力,而且这样跑下去总会有正确答案。你呢?
为了解愁?晓原撇撇嘴。
但其实并非如此。晓原从未从跑步中获得任何快乐或者自由。不仅如此,每次出门跑步前都是沮丧的,像是一场惩罚的开始。夏天必须等待地面温度的消退。不管是体育场也好,公园也好,相同重复的路线令人难以忍受。身体更加承受着相当的痛苦。跑完以后的拉伸和散步稍微好些,尤其是在夜晚路灯尚未亮起的公园,渐渐模糊的景色里传来花香,四季不同, 此刻她想念冷冽空气里的腊梅,代表着一种决意。但这也不是快乐,甚至不是满足感,最多是一些久违的轻松。所以跑步不过是日复一日极其单调的练习,而她也是在忍受,和忍受其他一切相比并没有什么区別。忍受日常生活的无意义,他人的存在和介入,持久的失望和失落。至于进步——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没有取得任何进步,长久地滞留在三公里处。与肺部和心脏的不适相比,更多的是无聊和枯燥,以及无法形容的孤立无援。
第一个十公里是在快要关门的体育场上。进步并不是想象中的递增和累积,却是毫无征兆地突然降临。跑到七公里处一度想要放弃,但是身体并没有感觉真正的痛苦,厌倦也在可以忍受的范围之内。接着高空中的白色大灯一盏盏熄灭,球场上的人在黑暗中停止了奔跑,坐在场边休息和聊天。那天,她跑了十二公里。
“关于我们的事,必须像破冰船一样地前进!”
晓原的脑海中冒出这样一个念头,但是照语气看来却像是青说出来的话。这时候她已经跑过了十公里,进入漫长的西藏路。之前他们以每公里六分半的速度匀速前进,然后早早地在两公里处分开。青觉得自己状态不错,或许可以挑战一下四小时的分数线。晓原则始终跟着五小时的配速员方阵。雨停了,太阳的温度也正好。紧张感和幸福感同时消散。呼吸稳定,心率保持在合格线左右,每块肌肉都感觉轻松。现在剩下的只有恒久的孤立无援,以及耐心等待三十公里以后,不可能错过的痛苦。
晓原的完赛成绩是五小时二十分,青是四小时五分。他们在寄存车旁边的草坪会合,然后穿过休息区,一同去领完赛奖牌。尽管没有跑进四小时,青却显得很开心,说了很多话——“但是没有看到飞艇啊。以前比赛的话,赞助商会在空中放飞艇。”——因为成绩不错(如果不是膝盖在最后五公里处再次发生状况,跑进四小时完全没有问埋),他流露出难得的轻松和傲慢,津津有味地回忆起五年前的比赛,说现在发的擦汗巾也不好,更不用提那块保暖用的一次性塑料布了,揉皱了以后地上扔得乌泱泱的一片。过去发的可是结实的浴巾。
晓原小口小口地喝水,没有说话。她并没有感觉到真正的愉快,在关门时间前跑完是意料之中,原本以为可以跑进五小时,结果最后十公里的折返确实是人间地狱,所以也没有跑出什么值得一提的成绩。此刻腰部以下的肌肉僵硬,肩膀和手腕都很痛,强烈的切实的存在感。接下来,可能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再想跑步了。
他们都没有力气再骑车回家,便把车留在原处,又花了很长时间才等来出租。青说晚上 应该大吃一顿庆祝,晓原一时想不出反驳的理由,于是打算先去青的家里睡一觉。
晓原和青各自住的小区被一小段河隔开,是苏州河最窄的一段。青泡茶的时候,晓原坐在他的书桌边。为了给书桌区域腾出更多空间,青把整个床抵住了废置不用的衣柜,仅有的几件衣服摆在床头,按照颜色和材质排列折叠。书桌上铺着深蓝色的桌布,除了电脑之外,只有两三本川端康成的小说、一本日语字典和一个镇纸小木块。木块是一块被重新打磨过的废料(做家具剩下的),刚刚认识晓原的时候,青在一间日用品商店里发现的,他买了两块,坚持送给晓原一块。那块去哪里了——晓原抚摸着小木块,它裹上了比记忆中更深的颜色,散发着暗淡的光泽。
而正对着书桌的窗外,三十三层,是一片干燥的人蓝。
刚刚搬来后不久,青约晓原过来看落日。他扔掉了房东置办的窗帘,从这个高度看出去, 确实整片天空一览无遗,飞机留下白色的痕迹,其余的部分晕染着粉色和紫色。但是自此以后,晓原其实再也没有来过这里。
持久的消耗,他们想等茶壶里的水烧开,却很快便倒在床上睡着了。
晓原醒来,青还睡着。她感觉自己睡了两三个小时,其实天已经黑了,对岸的楼房亮着灯。她不想吵醒身边的人,小心挪动身体,但肌肉像是失去了和身体的连接,失控地轻轻震颤。疲惫没有消失,反而如同掀起了波浪。青还是惊醒过来。
“我梦到你啦,”青几乎是兴高采烈地说,“回到了去年的春天。别担心,是个高兴的梦。”
“哦。”
“那时候也很冷呢。你坐在书店里,我和邱走出店外,沿着树影稀疏的山坡,一直走向山坡上体育馆所在的高处。邱彷佛是少年,我也是,步履轻快,没有带什么多余的东西。不知不觉中,寒意退去,我们走上了平坦开阔的坡顶。阳光照在身上,感觉也是郑重的,梦里的空气很清爽,吸进身体里转为一种不含杂质的力量。我们像是放暑假的哥俩,一直走到网球馆外面,那里排着—组组单杠。少年的心情清晰地涌上心头,我脱下外套,跳上单杠,感觉身体里充满了力量。我试着做了—组以前训练时喜欢的一周翻转,当然也顺利地完成了。邱大笑着让我再做一次,还用手机拍下我支着单杠的照片。”
“像真的一样。”
“在单杠上翻转的那一刻,感觉人生也重新翻到了正面。虽然行为仍然笨拙,却感觉这里大概可以作为我重新开始的基点。即便在梦里,也可以感觉到世界的善意,直到现在都没有消退。”
“怪我吧。是我削弱了那些善意啊,我想。”
“别这么说。人生嘛,无非是沿着日常的河边,想跑的时候跑一下,不然就缓步慢行。”
“我不喜欢河,也不想沿着河走。”
“我明白。我来说一个比喻吧。我邀请你进入我的精神世界,哇,第一眼风景不错好辽阔,远方有什么东西闪闪发光,你想,不然就走过去看看吧。出发以后却发现,路不好走,渐渐地景色也单调起来,还冒出一个个讨厌的怪要打。甚至经过沼泽,许多黑暗的、肮脏的东西。 这个时候当然想要快跑,而且想要切断和这个世界全部的关系——不要让这些坏东西跑进我的世界里来——心里是这样想的吧。听我接着往下说,为什么我始终忍受着不分手呢,和这样一个你在一起,真的完全是在忍受。爱你是肯定的,但愿那是超越男女之爱的感情。但是比起感情来,更担心你对我的判断都是正确的,可是正确又是什么呢,我说不上来,你大概也不行。”
”别再说比喻了。真的非常讨厌你说比喻。”
“那就不说好了,我还是告诉你一件有意思的事吧!既然刚刚梦见了邱。”
“唉。那个势利的家伙。”
“我们在中学时代也经历过漫长的较劲,近乎冲突,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却意外生成了友谊。那种友谊自然也是脱离现实层面的短暂存在。大学四年因为地理上的分离我们完全没有联系,毕业后却都选择回到了故乡。他进入一间事务所上班,我也在父母的安排下开始工作。那是一个很小的城市,我们住的小区被一个公园隔开,步行也不过二十分钟。”
“就是大湖旁边的那个小区吗?你妈妈还在楼下的菜地里种莴苣吗?”
“菜地荒废很久啦。但是那个公园我们也一起去过呢。后来我和邱也是约在那里见面。 我们都从家里出来,不约而同地穿着中学时的运动夹克,不知为什么,彼此都觉得不太好意思。但我们还是坐在公园的长椅上说了很多话,之后他陪我回到我家,在小区里走了一圈又 一圈,直到天黑。”
“我记得那个公园唉,那里有个小山坡,爬上去可以看到半面湖。”
“对。我们在那里遇见过一群捡槐花的老人。”
“我们也捡了一口袋槐花吗?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我说的事情是更久以前。十年?我刚刚往大世界迈出小小一步,也得到了物质的回报, 却感觉非常羞愧,无端生出背叛感,无法再和朋友们见面。回想起来,大概当时的邱也有着和我相同的感受。所以我们决定辞职,根据自己对世界的理解重新学习。各自制定了学习和锻炼的计划。我们当时住在邱的家里。早晨九点开始读书,中午自己做饭,几乎每天都吃西红柿鸡蛋挂面。下午继续读书,四点左右去大湖边跑步。等到天气转暖了,我们也在那里游泳。”
“我们当时看到很多老头游泳。爬到山坡顶上,湖里有各种颜色的泳帽。”
“当然了。但是你不知道他们游过了整个冬天。”
“你们读什么书,我是说你,你读了什么书?”
“认认真真地细读了《史记》,拿着各种注释本对照着读《诗经》。日语也是在那段时间重新拾了起来,看了不少村上春树的日语版小说。当时不管是我也好,邱也好,都仿佛拥有着近乎悔恨的勇气,想要穿过不可见的命运之壁。如采坚持下来讲不定现在会变得不一样?——你知道,没有什么比日复一日的雷同更好。”
“为什么要设想一种不一样呢?不然又会变成什么?”
“游泳健将?哈哈哈。后来邱得到一个在北京的创业机会,我们的计划在八个月之后提前结束。但是最精彩的部分我还没有说,既然是毕,总要有一次毕业旅行。现在也想不起来是谁先提议的,总之说出这个愿望的时候我们都觉得没有比这更好的毕业旅行了——横渡大湖!”
“太厉害了!游泳吗?”
“嗯!横渡大湖的计划是这样的:早晨五点出发,六点到达镇子旁边的小山,在湖边给橡皮艇充气,装备补给。七点准时下水,经过两座小岛,然后从对面的山坡上岸。从下水处到第—座小岛大约只有几百米的距离,到小岛做准备活动,测试船的情况,之后邱下水游泳,我划船,到第二座的时候应该已经过了中午,休整一段时间。然后换成我游,他划船。通过两人接力的方式横渡大湖。船是从网上买的,一艘浅绿色的小船,还附赠了遮阳篷、铝桨和脚压式的充气泵。”
“整件事情听起来像一个无法完成的小说。让我想想,应该是谁写的那种。”
“我们确实遭遇了完全超出预知的惨败。巨大的风浪,从岸上却根本无法判断。也有可能这点风浪对于大湖来说根本没什么了不起的,却对我们造成了灭顶之灾。一个小时以后, 我们狼狈地爬上了渔民的船,几乎是被救回来的。而且距离岸边只有不到五百米的距离。我始终在橡皮船上,根本还没有下水的机会。”
哈哈哈哈!晓原和青都放声大笑起来,又被肌肉的疼痛牵扯着直喘气。
“饿了吗?”
“很饿很饿。饿坏了。”
“想吃什么?”
“浇了花生酱和蒜汁的麻辣烫,加双份午餐肉,撒上白白的葱花。”
“我想喝冰得刚刚好的新鲜生啤。”
这么说着,晓原舔了舔嘴唇,像是要舔去冰凉的泡沫。但其实在黑暗中,谁都没有挪动身体。天空一动不动,窗外也没有任何声音。河流、轻轨、街道都离得那么远,人间的事情自然远得不可思议。
“喂喂喂。不会是睡着了吧?”
“没有睡着,我在回想大湖。我们往在那里的时候很冷,你坚持要把所有的窗户都打开。 湖水是浑浊的,很大的浪。再和我说说大湖吧。”
“春天不是大湖最美的时候,但是春天有雾,从遥远的山上笼罩过来。夏天就不同了,夏天的湖是浅浅的橄榄绿,有时候又在光线里变成墨绿或者琥珀。周围有一些无人光顾上的林子,那是无法想象的闪闪发光。我永远记得那一天。葱郁茂盛的清晨,空气青翠。天还没有亮,我和邱就推开了门,一起抬着橡皮艇,往借来的桑塔纳的后座里塞。世界啊,仿佛从这里开始。”
“真美啊。”
“真美啊。”
“可是你告诉我,大湖的对面到底是什么,你们又怎么能确切知道呢?”
“我们不知道啊。天气好的时候能看到第二座小岛,但是绕过去以后是什么,我和邱虽然常常谈起,也并没有认真去想。因为总有一天会亲眼看到的吧,我们的内心完全是抱着这样的想法。可是,即便什么都没有,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啊。你说呢?”
《大湖》 by 周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