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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就像母亲的手掌

  就回了一趟老家,作短期的小住。

  到了母亲的老宅院,推开那一道柴门,母亲哦了一声,显出意外的喜悦,眼圈潮潮地红起来。近了母亲身边,觉得母亲很矮小,依旧是粗布衣裤,与那道柴门是一个色调。多少年了,故乡仍是那种逼人的质朴;但我心里很温暖,便觉得,自己差不多就是投奔这质朴而来。

  母亲烧起柴草,煮几穗青玉米。柴草很干,火焰烧得热烈无声。

  “住几天么?”母亲问。

  我说当然要住几天,陪您道一道近20年来不曾细道的家常。

  母亲笑一笑,“你已是老家雀了,只有老家雀才知道回窝哩。”在母亲的感觉里,我居然跟她一样老了。心里便生一丝凄惶。

  青玉米煮熟了,剥了玉米的苞衣,米粒很黄。一粒一粒剥着吃,在嘴里很绵软,香得和奶一样。

  母亲同我一起剥玉米吃。炉膛的余火闪着黄黄的光,照得两张脸倏忽倏忽地黄着。

  我一下子找到了故乡的感觉,即黄色的温暖。

  晚上,母亲问:“你到哪儿睡去呢?娘就这一条土炕。”

  我说:“除了娘的土炕,哪儿都不去。”

  躺在土炕上,感到这土炕就是久违了的母亲胸怀。母亲就是在这土炕上生的我,揭开席子,老炕土上肯定还能闻到胎衣的味道。而今,母亲的儿子大了,母亲自己已经老了,却依然睡着这条土炕。土炕是故乡永恒的岁月,不变的情结么?

  这一夜,母亲睡不着,她的儿子也睡不着。母亲很想对儿子说些什么,儿子也想对母亲说些什么,却都不知道从何说起,而能清晰地听到对方的呼吸。

  其实,岁月已使母子很隔膜了。但却爱着,像呼吸,虽然有时感觉不到,却须臾不曾停止。

  天亮了,我却酣然地睡沉了。睡醒来,小饭桌早已放在身边。“酒给你温好了,喝几盅吧。”母亲安然道。

  饭桌中央,果然就是那把几代人用过的黄泥酒壶。

  说温酒,其实是把罐中的老酒,舀到壶里去。母亲给祖父舀酒,给父亲舀酒,如今,又给她的儿子舀酒,那么,在她眼里,儿子是条有分量的汉子了。

  就喝母亲温的酒。

  在老家的日子,我彻底把自己放松了。每日起得很迟,睡到日照中竿。母亲从不叫醒我,开心地放任她的儿子。

  “快把娘的儿子宠坏了。”我跟母亲开玩笑。

  “还能宠几天呢?世道上,除了娘宠儿子,还有谁宠呢?”

  听了娘的话,心中竟生出莫名的一丝酸楚。媳妇好,爱情的后面是温柔的束缚;儿子好,伦常会把一副叫责任的担子不由分说地让你担下去;朋友好,友谊时时提醒你要保持一种无奈的却是必须的心灵对等……这一切,都美丽而忧伤,美得让人感到有些累。

  吃过母亲的早酒,便是走走儿时的路,爬爬儿时的山……

  路依旧,山依旧,感觉却大变化了。

  儿时高高的曾绊得我摔破了膝的石阶,已显得很矮很矮。

  儿时深深地看一眼都晕眩的水井,也显得很浅很浅。

  山路曲折幽长,却走来走去,又走回原处。

  踅回母亲的柴门,看到柴门下的母亲,霜雪已浸染了大片发际。

  我不禁低沉地吟了一声:哎,故乡。

  晚上,盘腿坐在母亲的土炕上,在小饭桌上摊了几页纸,想随便写些什么。笔落下去,却写出了这么几行字:

  故乡,就像母亲的手掌,虽温暖,却很小很窄。它遮不了风雨,挡不住光阴,给你的只是一些缠绵的回忆,一点儿小抚慰;最终你不从那爿手掌上走下来,也会从上面跌下来,走向或滑向平阔的地方。这是一种尴尬,一种无奈,却是一种必然……

  写了几页纸之后,抬头看一眼熟睡的母亲,想到明天就要走了,泪水不禁热热地流下来。

故乡,就像母亲的手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