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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时代》与《萧红评传》

《黄金时代》是一部独特的个人传记电影,大量人物对着镜头叙述他们的经历和感想,因为相关人物都是文艺圈中人这个便利条件,许多对白都原封不动地引自各人的书籍和文章。萧红在日本时悟觉的黄金时代,在她一生的颠沛困厄中,有无尽的意涵,既反照她一生的多舛,又隐喻如樱花绽放般短暂的精彩。编剧李樯和和导演许鞍华对这样一部关于萧红的电影谋备已久,李樯从纷繁的材料中写出一百多个场景,再经许鞍华的选择和拍摄,构成了他们心目中或者说他们想表现的萧红。按照李樯的观点,在无数已知和未知的碎片拼成的历史中,人们不断探究,形成的也只是部分靠知识,部分靠推测,部分靠想象的复杂的整体印象。这个整体不能说完全真实,既会随着资料变化,也不可避免是观察者个人的反映。

这一点从他们俩的电影和葛浩文的《萧红传》(最早是他的博士论文,后来出了英文单行本和中文版《萧红评传》,并在十几年的时间里不断增订再版,2011年又从复旦大学出版社出了新版本。)所塑的不尽相同的萧红形象就体现出来。除了短暂的人生和不幸的遭际这些共同点,前者镜头下的萧红显得果敢蓬勃,着墨更重的是她的感情生活,结尾处萧红自叹,后人恐怕只会记得她的绯闻,忘却她的作品。这样的手法不知是编剧和导演出于票房考虑,还是当今这个娱乐八卦时代的潜移默化。后者出于更严谨的文学评传,不仅详细讨论了萧红的作品和风格,而且在其细致考证下,浮现在读者眼前更多的是一个敏感内向,既有着突破家庭枷锁和成见,追求独立和爱的勇敢浪漫的一面,又有着对男人脆弱依赖,迁就容忍的一面(读到《萧红传》的末尾,我发现葛浩文对萧红的性格有与此一模一样的判断)。

《萧红传》由英文译成中文,鲜有译文常见的滞涩拗口,全书流顺通畅,除了文学评论分析的部分由内容的特性决定依稀可看出原文是英文的特点,传记部分像地道中文一样优美。对我这样文学口味不够宽广和欣赏能力有限的理工科男人,《萧红传》对主人公才华的赞叹、身世的感喟和经历的考证甚至比萧红作品本身更好看,特别是通过大量人物的文章和回忆考证分析萧红身上的一个个谜引人入胜,注释也变得分外有趣,如果我手头上有那些资料,说不定也会和葛浩文一样沉迷进去。上一次有这样的感觉是在大学时,俞平伯先生的《红楼梦辨》对我的吸引力超过了红楼梦大部分章节。

葛浩文曾说过他最感兴趣的中国作家就是萧红和莫言。就引起他兴趣的原因而言,萧红的命运恐怕和才华同样重要。“有好几个月时间,萧红的一生不断回绕在我脑海中。写到这位悲剧人物的后期时,我发现自己越来越不安,萧红所受的痛苦在我感受上也越来越真实,我写到她从一家医院转到香港临时红十字会医院,我只需写下最后一行,便可加上简短的附录和我的结论。但是我写不下去——那一刻,我已在不知不觉中抛开了过去我所接受的以客观、理智态度从事学术研究的训练,不知怎的,我竟然觉得如果我不写这最后一行,萧红就可以不死。难过了一阵,我放下笔,走出办公室,以散步来平复激动的心情。一小时后,我回到办公室,很快写下那‘不幸’的一行:1942年1月22日十一点,萧红终以喉瘤炎、肺病及虚弱等症逝世。现在萧红在我脑海中已经死了七年(实际上她已过世三十七年)……”《萧红评传》香港初版序里这段充满感情的叙述,就是他对这位研究对象的态度的最好注脚。《萧红传》中对萧红生平的叙述和考证始终浸染着作者的这种感情。书中的萧红除了在祖父身边和寓居青岛的短暂时间外,时时为贫穷所迫,经常为病痛所苦,更几乎永远被寂寞、烦闷和痛苦缠绕。哈尔滨、上海、东京、武汉、临汾、西安、重庆、香港。在飘蓬生活的这一站,是萧红一生中最忧愁和不幸的时候,在下一站,萧红又跌入人生的最低谷。在葛浩文笔下,萧红在每一段岁月遭受的不幸程度就像武侠小说里先后出场人物的武功,每个都是绝世高手。他认为这样的不幸,不仅是时代和社会造成的,萧红的性格弱点可谓根本原因。他悲哀地谑称,萧红具有一种惊人的本领,每次在困境中都能选择那条出路,进入更悲惨的处境。同时直接要为萧红的悲剧负责的是从李先生开始的萧红感情上遇到的男人,尤其是萧军和端木蕻良。葛浩文指责他们一个骄横跋扈、反复无常,一个自私怯懦,让萧红抄写自己的书稿,做情妇和管家都成了他们的罪状。葛浩文的言外之意似乎是萧红本可以找到一个与她的性格和才华相称的伴侣,既在生活上照顾她,又有心灵的沟通和契合。我难免觉得这是一个受到西方尊重女性传统影响的人的过分美好的想像。距离重男轻女的中国旧时代仅仅几十年,又要在一个动乱的年代不顾世俗标准,有勇气和能力与萧红走到一起,萧军和端木蕻良不能说完美,但也不能说萧红的运气特别差。

与巴尔扎克、托尔斯泰、老舍和巴金这类社会型作家不同,萧红主要作品的视角都是自己,正如葛浩文指出的那样,是善于描写个人体验的内观型作家,这一点与郁达夫十分相似。和那个时代其他作家的作品一样,萧红创作所用的白话文读起来颇有时代感(白话文自然比文言文变迁得快,历史上相隔几十年的文言文差距绝没有这么大),这种遣词造句上的差异,往往让人读起来像吃饭时遇到沙子,又像坐车在不平的路面上颠簸,不容易进入作者描绘的场景。小说因为有中心人物和情节发展还容易习惯,散文总会让我有跳出感,《回忆鲁迅先生》是一篇情感真挚情节细腻无与伦比的例外。葛浩文对萧红的文笔也有惊人的感受力和欣赏,与悲叹她的命运一道,对她文笔的优美简洁和充满感情地描写记忆中的人物和情景的能力赞叹不已。

萧红短暂的一生留下许多争议和谜,父亲是否生父,从东兴顺旅馆的境遇和脱困原委,与端木蕻良是否结婚……与萧军和端木蕻良这两个她生命中重要男人的情感经历也不时如雾里看花。仔细想想,对萧红的许多兴趣和关注不也与这些迷之未解有关系吗?一个人若是经历确定而平淡,必引不起多少兴趣;若经历传奇但确定,虽会吸引人但也难有长久的讨论;正是像萧红这样,生长于乱世,经历坎坷多迷,情感纠葛,天妒英才,红颜早逝,集中了一切传奇的因素,必然成为永世的传奇。再想想,在那样的动荡年代中,有多少人别说是经历为后人清楚地知道,就连整个卑贱的生命也和姓名一样籍没无闻。萧红身上的谜,实际上反衬出的是她有那么多生活被人记载和记忆,那剩下的空白和资料太多造成之间的不一致才成为种种的谜。

《黄金时代》与《萧红评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