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代码库 > 唐德刚在胡适口述中的一段注释
唐德刚在胡适口述中的一段注释
(作者: 唐德刚)
在上述讲演里,胡先生做了一个大胆的结论:
我的玩意儿对国家贡献最大的便是文学的“玩意儿”,我所没有学过的东西。最近,研究《水经注》(地理学的东西)。我已经六十二岁了,还不知道我究竟学 什么。都在东摸摸,西摸摸,也许我以后还要学学水利工程亦未可知,虽则我现在头发都白了,还是无所专长,一无所成。可是我一生很快乐,因为我没有依社会需 要的标准去学时髦。我服从了自己的个性,根据个人的兴趣所在去做,到现在虽然一无所成,但我生活得很快乐。希望青年朋友们,接受我经验得来的这个教训,不 要问爸爸要你学什么,妈妈要你学什么,爱人要你学什么。要问自己性情所近、能力所能做的去学。这个标准很重要,社会所需要的标准是次要的。
当胡先生在1958年向我重复这一段话的时候,我就遵循他老人家的教导,“做学问要不疑处有疑”的,不以为然,和他抬了个小杠。
我认为他这段话“个人主义色彩太重”,“浪漫主义色彩太重”,对社会国家的需要和贡献“不实际”!因为胡适之所说的只是“胡适”的经验。“胡适的经验”不适合——也不可能适合一般“中学生”。
胡适是个“大学者”、“大使”、“大文豪”……总之是个大“有成就”的人。可是这个世界里万分之九千九百九十九,都可说是“没有成就”的普通 人,因而这个美好的世界原是我辈“没有成就”的人的世界;“有成就的人”是极少极少的“少数民族”。所以我们的教育——尤其是中学教育,是应该教育一个人 怎样做个“没有成就”的普通人,一个平民,一个光头老百姓。
做个光头老百姓最重要的条件是做个正正派派、有正当职业、养家活口、快快活活……当兵纳税的好公民。但是“正当职业”不是完全受个人兴趣指挥 的,它要以社会、国家和团体的需要而定。“中学生”之中,文才横溢的“小鲁迅”真是千千万万;但是社会上对“鲁迅”的需要量(着重个“量”字)便远不如对“会计师”、“绘图员”、“水喉工”等等的需要量大。如果一个“中学生”听了胡适的话,此生薄会计师而不为,非“鲁迅”不做,岂不是误人误己?为此他的“爸爸”、“妈妈”、“爱人”劝他视社会的需要,做实际一点的“择业”,难道还不是逆耳的忠言吗?
再者在今日发展中的社会里,有高度诗人气质的天才,未始就不能做个有训练的会计师。做个会计师,一天八小时之后,行有余力,仍可大做其诗,为什么一定要做“诗人”才能做诗呢?
总之,胡适之先生那一辈的老知识分子,头脑里始终未能摆脱科举时代的旧观念。受教育的人一定要出人头地,一定要锥处囊中。他们不甘心做个普通 人。但是在一个已发展的社会里,九年国教,人人可受,谁非知识分子呢?如果每个知识分子都要“立志”发展天才去做李白、杜甫、毕加索、胡适、爱因斯坦,那 么这世界还成个什么世界呢?
就在我帮助胡老师写这段自传时,我的儿子光仪便在这个时期出世了。我在医院的走廊里夜半无事,曾试填一首“训子”小词,以为消遣。其中有几句 说:“……餐馆也好,衣馆也好,报馆何嫌?凭尔双手,自食其力,莫赚人间作孽钱!……”这虽是个没出息的爸爸,对他儿子没出息的希望,那也反映我当时追随 胡适之先生学习的心境。一个读书的人,教个小书,谋个温饱,不是很心安理得吗?为什么一定要出人头地“不超人,毋宁死”(一个老朋友的座右铭)呢?多难的 祖国,不就是被一批“超人”们搞糟了的吗?
所以谈近三百年来的世界问题(包括今日美、苏争霸的问题),如果抹杀“帝国主义”这个基本概念,则一切理论也就不值一驳了。
再看安、杜二氏所谈的“和平”罢!
他们的“和平”的定义,事实上是:“全世界在休战状态下,维持现状(status quo)。”第一次大战(乃至第二次大战)前后,想“维持现状”最力的国家便是“日不没”的大英帝国。她在“现状”之下,已日不没矣;不维持现状,难道还要征服火星吗?
那时想打破现状,使世界大乱,好浑水摸鱼的是德、意、日等几个小强盗。大强盗要维持现状,保护“既得利益”,小强盗要打破垄断,向大强盗分赃,才搞起了所谓“世界大战”,其理甚明。
在这情况之下,安、杜二大师要全世界休兵息战,维持现状,这不但小强盗不肯;这现状对我们这些历经大小强盗洗劫、弄得家破人亡的殖民地、半殖民 地、次殖民地,又发生什么意义呢?民国初年孙中山先生反对“参战”的理论基础(我强调的是“理论”二字),也是从这个观点出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