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外功夫

宋代大诗人陆游之子向其请教学诗之道。陆游答：“汝果欲学诗？功夫在诗外”。这个故事被后人引用了近千年。全面准确地理解陆游的原意，应该说，陆游并不否定“诗内功夫”的重要性。但就“诗内功夫”与“诗外功夫”而言，谁更为重要？毫无疑问，是“诗外功夫”更为重要。

所谓“诗内功夫”，是关于诗的一些基本规律、常识及作诗的基本技巧。比如旧体诗，分律诗、古风……在律诗内，又分五律、七律、排律、绝句等等。每一类诗体都有不同的要求、特殊的规律和特殊的技巧。不掌握这些，显然就不可能作诗。但仅仅掌握这些，并不能保证你能作出好诗，更不能保证你能当一个好的诗人。

好诗人的条件除了上述“诗内功夫”外，还必须有好的“诗外功夫”，而且是更为重要的功夫。说“诗外功夫”更为重要，一是因为它确实重要，二是这种功夫如果不下毕生精力，绝对学不到手。

那么，什么是“诗外功夫”呢？说起来很多，概括起来，不外乎是丰富的人生阅历、高尚的道德情操、丰富的联想和想像力、对生命和生活的挚爱以及丰富的文化学识等等。这些“诗外功夫”，没有哪一项如上述“诗内功夫”可利用几周或数月时间就能掌握。

历史地看，有阅历、有道德、有真情、有文化、有学识的人不一定都能成为诗人，但没阅历、没道德、没真情、没文化、没学识的人肯定成不了真诗人。这些“诗外功夫”的作用，对于诗人而言，就是养性、养气、养精神、养气质。这些东西虽然看不见、摸不着，不能言传，却可意会。如充满气的轮胎可以载货千吨，充气的气球可以飘飞万里。气质如同火之有炎，灯之有光，金之有宝气。气质假外形而显形，外形可以是美好的，也可以是丑陋的。张岱评“水浒”中的晁盖是“盗贼草劫，帝王气象”，就是气质的作用。气质从哪里来？从读书中来。多读书，读有用的书，读自己喜欢的书。宋人讲：“三日不读书，心如枯井”，说的就是书对于他们生命的重要以及他们对书和知识的渴求。长时间的浸淫书中，学养和气质渐渐地就滋养出来了。做一个诗人，首先要做一个文化人、道德人。古人讲“文如其人”，“风格即人”，即是如其学养和气质。

旧体诗词不但是雅文学，而且这要有“典”，是“典雅”的文学。因此对诗人学养的要求更胜于对新诗人的要求。新诗人有一般的文化即可，传统诗词的作者还须要有较深的传统文化的功底，否则就“典”不起来。

诗是纯文学，还必须远离功利和挂碍，写自己的真感情、真认知、真判断。屈原、杜甫、李白……的诗之所以流芳千古，是因为都写的是自己，即自己的真感情、真认知、真判断。他们的诗不矫揉造作，不装腔作势，不故作欢乐痛苦状。他们的诗是心中块垒的发泄，随手拈来，性情所至，如流水，如行云，行所不得不行，止所不得不止，一任自在。正如林语堂所说：“文章者，个人性灵之表现”，“有意见始有学问，有学问始有文章，学文必先自解脱性灵参悟道理始”，而又以返朴归真终。诗（含文章）极讲究本性清真，就是自然、不造作、不矫饰，即所谓“洗尽铅华”，尽露真淳。造作矫饰之美，最高不过工艺品；而自然、质朴、真情本色之美，则可能是神品，可与天地争衡。林语堂讲：作文之法，有话可讲，何必饰他？无话可讲，何必丢他？说而不饰，丢而不修，是为天籁。著名作家贾平凹也说，写作如同母鸡下蛋，一任自然。肚子里有货，下下来就是蛋；肚子里无货，硬憋出来的，那是什么？创作的根本依据乃是作者的真性情、真感受，是出乎己不由于人的生命运动。还有，诗（包括文章）须要有趣味。人有人趣，物有物趣，大自然有天趣。知趣了，能潇洒出群，静观宇宙人生。人生的快乐莫如趣，而且凡是在学问上有成就的，都由趣字中来。近读杨绛的《我们仨》，更知此一道理。趣味和性情是紧密相关的，“率真则性灵现，性灵现则趣生”。爱好就是趣，由爱好进而为痴，痴迷生趣，痴迷定成—-有趣之人写诗，定会神灵而至，写出的诗才能打动读者。

有了对诗的正确认识，有了过硬的诗内、诗外功夫，再有一颗率真而旷达的心，结果必然是“复归于朴”。到了此等境界，你不作诗人也难。

诗外功夫